工作人員在拆除查票關卡
4月10日起，湖南鳳凰古城景區(qū)暫停“圍城收票”，這意味著今后進入鳳凰古城的游客將不需要再購買148元的門票。
“圍城收票”曾是鳳凰的標志性事件，發(fā)生于2013年，鳳凰縣政府當時對外稱，由于鳳凰古城旅游亂象突出，經(jīng)濟泡沫達到臨界值，政府出臺了“圍城收票”的政策。而現(xiàn)在，政策又變了，這次鳳凰縣對外聲稱圍城收票’已不適應新的發(fā)展需求”，并表示是“順應民意之舉”。
“圍城收票”這個短命政策只持續(xù)了3年，這3年鳳凰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取消“圍城收票”僅僅只是順應民意嗎？
鳳凰古城項目的資方鳳凰古城公司的相關負責人表示，湖南省取消行政事業(yè)型收費目錄中的“資源有償使用費”、“宣傳促銷費”，而國務院則停征價格“調節(jié)基金”，在這種情況下，鳳凰縣政府仍然希望從古城門票中獲得同比例的收入，取消“圍城收票”便是在資方與政府無法達成一致的情況下發(fā)生的 。
“圍城之下”的慘淡商戶“全場清貨，一件不留。”
在張海貴的首飾店里，從2015年6月至今，這樣的告示貼滿了店內(nèi)的每個角落。這家位于鳳凰古城北門城樓附近的門店，在經(jīng)營的第十年，遇到了一股持續(xù)的生意“寒流”。
由于貨物積壓嚴重，張海貴不得不將店內(nèi)商品打“一折”出售，“我積壓的貨可能10年都賣不完，現(xiàn)在只能打折甩賣，可還是沒什么人來買。”他的一本記賬本上，清楚地記錄著今年3月份的收入情況，銷售額為“0”的，一共有6天。
“3月份總共虧了3萬塊錢，就算把貨全賣掉都還不夠抵租金的，何況現(xiàn)在是虧本也賣不出去。”張海貴轉了轉手中的手串，“現(xiàn)在店里的日子沒有以前好過了。”
張海貴所說的“以前”，是指2013年鳳凰古城“圍城收票”之前，2013年4月10日，鳳凰縣政府決定開始試行“景區(qū)整合經(jīng)營、圍城設卡驗票”的管理方式，游客需要購買148元的門票才能進入古城，憑此票可以參觀古城內(nèi)的10個景點。而在此之前，鳳凰只有部分景點收票，而進入古城一直是免費的。
那次收票的政策讓包括張海貴在內(nèi)的多位商戶措手不及，但他們清楚，這樣一個決定肯定會影響他們?nèi)蘸蟮纳猓?ldquo;一旦收票，游客就會減少，這樣我們還怎么做生意？”
張海貴和妻子王梅原本在古城內(nèi)有6家店鋪，“圍城收票”的3年里陸續(xù)關閉了3家分店，員工也由70人減到3人。“收票以后，來這里的人少了，生意一年比一年難做”，而門店關閉后，貨開始慢慢堆積起來，加上“圍城收票”之前就進了一批貨，這讓張海貴和王梅發(fā)愁。
張海貴的妻子王梅認為，“圍城收票的政策來得太突然”，這項政策的出臺，政府沒有事先展開民意調查，而且正式通知收票的時間太晚。“當年4月10日開始收票，但4月1日我們這些商戶才知道這個消息。”王梅說，“要是提前幾個月告訴我們古城要收票，我們也就不會備那么多的貨。”
在收票之前同樣不知情的，還有在古城內(nèi)開一家客棧的劉佳，“我是在2013年4月10日的前幾天才知道要收門票的事，那時候我的客棧已經(jīng)快裝修好了，那是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但沒辦法，回不了頭了。”
“決定權在政府手里”
這項突然頒發(fā)的“圍城新政”，引發(fā)了當?shù)鼐用窈蜕虘舻?ldquo;極大不滿”。2013年4月11日，在實施“圍城”的第二天，大批商戶和當?shù)鼐用褚虿粷M“一票制”政策關門歇業(yè)，聚集在古城北門碼頭，將鳳凰推到了“風口浪尖”。
張海貴記得很清楚，那天沱江兩岸站滿了武警，幾個帶頭“鬧事”的人被帶走。在他看來，商戶的意見并不能影響鳳凰縣政府的決策，最后結果也和他預想的一樣，商戶和居民的反對并沒有撼動當?shù)卣畬嵤?ldquo;圍城收票”的決心。
“如果旅游新政再不推行，整個鳳凰可能會陷入一片亂象之中。” 鳳凰古城風景名勝區(qū)管理處主任姚文凱對當時政府執(zhí)意采取“圍城收票”政策給出了這樣的解釋。
姚文凱舉了個例子，2013年前后，一個房間一年的租金達到3萬，而一個十個床位的客棧租金一年能達到30萬，“當時門店價格虛高，泡沫經(jīng)濟達到了最高限，一旦泡沫爆炸，鳳凰經(jīng)濟就會明顯下降。”
對于沒有事先征求居民和商戶同意的說法，姚文凱稱，當時政府確有對“圍城收票”走訪民眾，舉行座談會，進行民意調查，“只是說程序上不像現(xiàn)在這么嚴格，可能有些人沒有覆蓋到”。
“圍城”之下另一種亂象和不便“圍城收費”之后，另一種“亂象”卻開始盛行。
“進古城嗎？三十塊一個人。”在鳳凰古城東門城樓的驗票點外，一位40歲左右的婦女小聲詢問著往來的游客。面對前來詢問的游客，她先把對方拉到一邊，稱自己是本地人，只要說本地話就能免費進入古城，等到驗票處的人放松警惕的時候，可以把游客帶進去。
在張海貴的印象中，2013年之前也有非法拉客的，但收門票之后，非法拉客的現(xiàn)象并沒有減少，“好多人只想在古城里走走，所以給拉客的人提供了機遇”。
最開始，古城內(nèi)客棧老板還可以免費帶游客進入景區(qū)內(nèi)看房，看完房游客仍需買票。一些老板為了經(jīng)營想辦法幫游客逃票，這樣一來引起了古城外客棧老板的不滿，一些客棧甚至掛出“無法生存”的橫幅，希望政府嚴格執(zhí)行一人一票制，杜絕非法拉客現(xiàn)象。
2015年6月底，古城內(nèi)各客棧老板接到通知，“古城內(nèi)經(jīng)營者不能以任何理由帶游客進入鳳凰古城，”同時政府加大了查票力度。
以前，王梅幾乎每晚都會和丈夫張海貴一起沿著沱江散步，但查票變嚴后他們再也沒有去過江邊。“往沱江的路上到處都是驗票的關卡，每個關卡都會問你在哪條街開店、店名叫什么、隔壁有什么店，被問了心里會不舒服。”王梅說。
同樣覺得不自在的，還有自小就在鳳凰古城里生活的龍偉。龍偉居住在古城北邊的老營哨街，街上一共設了5個驗票關卡，其中一個就設在他家門口，“基本每個卡子都打過架，有一次我們一個本地人在過卡子時說了一句普通話，查票的人就讓他買票”。
對這些原住民來說，“圍城收票”帶來的不便是更加直接的。“比如外地親戚來古城喝喜酒、辦喪事，但戶口不在本地的都要先報告打證明。”龍偉舉例說。
“網(wǎng)上都說好女不嫁鳳凰男，因為嫁到這里還要給148元的門票錢。”龍偉有點無奈，如今他家周邊的原住民都已經(jīng)陸續(xù)搬到城外，把古城內(nèi)的房子租給外地人做生意。
800多家商戶和居民的聯(lián)名信
不方便的日子過了將近三年。今年年初，在古城生活了近七十年的龍偉父親龍國華作為居民代表參加了政府組織的座談會，會上他向政府提議，居民并不是反對收門票，而是設置收票的地方不合理不合情，“景點可以設驗票點，但古城屬于社區(qū)型景區(qū)，不能簡單地把它圍起來”。
3月初，“圍城協(xié)議”三年即將期滿，800多家商戶和居民寫聯(lián)名信，要求取消現(xiàn)行驗票方式。“可能都不只800戶，家家都有簽字摁手印。”龍偉說，三年來，當?shù)鼐用穸啻瓮ㄟ^請愿、寫聯(lián)名信的方式向政府反映取消“圍城收費”政策。
龍偉認為，也許是這幾年的不斷反映讓政府感到了壓力。3月30日，鳳凰縣政府在新聞發(fā)布會上正式公布：“從4月10日起，暫停鳳凰古城圍城設卡收費驗票，但保留古城區(qū)景點的設卡收費驗票。”
鳳凰縣政府人員表示，“大量的、多次的上訪，讓鳳凰縣委、縣政府感到‘民意不可違。就在宣布暫停“圍城收費”的前幾日，政府曾在網(wǎng)上發(fā)起了一次民意調查，建議調整圍城設卡驗票方式的比例達到76%以上。
“在政法部門的指導下，我們對維持現(xiàn)行驗票方式的風險評估進行了審核，確認評估等級為B級。”姚文凱說，“B級就是有較大的風險，如果繼續(xù)執(zhí)行，可能會出現(xiàn)關門歇業(yè)、群眾堵塞游道等方面的情況。”
此外，對于此次暫停“圍城收票”的原因，鳳凰縣政府對外聲稱，圍城設卡驗票已不適應旅游市場發(fā)展新需求，卡點內(nèi)外景區(qū)發(fā)展不平衡，城區(qū)景區(qū)交通壓力巨大等新的矛盾和問題不斷暴露，“此次暫停是大勢所趨。”
“兩費一金”與民意背后的利益“圍城”設卡收費驗票被暫停的消息傳來，張海貴剛開始有些不能相信，“吃到口的肥肉沒有吐出來的道理”。
三年前，鳳凰古城旅游公司、啟盛（鳳凰）旅游公司、鳳凰縣城鄉(xiāng)旅游公司等5方，達成《鳳凰縣景區(qū)整合經(jīng)營協(xié)議》，試營期3年。鳳凰古城公司一位內(nèi)部人士稱，門票中政府收取的費用超過40%。
2013年4月10日，鳳凰古城公司董事長葉文智在接受當?shù)孛襟w采訪時也公開表示：“這中間有三項錢是要給它（政府）的，門票經(jīng)營的營業(yè)稅、所得稅，門票中的兩費一金（資源有償使用費、宣傳營銷費、價格調節(jié)基金），這門票里有超過40%的錢是它（政府）的，它怎么會不積極呢？是政府的利益在推動的。”
不過，這樣的合作在今年3月27日中止。3月27日，鳳凰縣政府致函三家合作經(jīng)營公司，決定暫停“圍城收票”。函中提到，三年的合作即將到期，經(jīng)營主體幾經(jīng)磋商仍無法達成合作協(xié)議。對于無法達成合作協(xié)議的緣由，姚文凱解釋稱，是因為三家公司在利益分配問題上始終無法達成一致，“他們彼此之間都有爭議。”
爭議的到底是什么？
在“圍城收票”政策暫停之前，“兩費一金”被相關部門取消。2015年10月，湖南省公布行政事業(yè)型收費目錄清單，資源有償使用費、宣傳促銷費沒有被納入其中。2016年1月，國務院決定從2月1日起停征價格調節(jié)基金。
鳳凰古城公司的這位內(nèi)部人士則表示，“兩費一金”的取消正是無法達成合作協(xié)議的“導火索”，“在磋商當中，政府還是希望維持之前的‘兩費一金’收取比例，但湖南省和國家已經(jīng)取消了這個規(guī)定，我們肯定不愿意再交了”。而不久之后，他們就受到了政府暫停“圍城收票”的通知。
鳳凰縣政府也公開表示，“兩費一金”被取消的政策出臺后，意味著門票價格政策發(fā)生根本改變，原來的門票必須進行重新申報和審核。同時，支撐合作經(jīng)營的票務體系也因此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姚文凱說，“兩費一金取消后，政府肯定不能從門票中得到應有的利益了”。
官方數(shù)據(jù)顯示，2013年到2016年，鳳凰古城門票收入共約6.5億元，其中，政府按照規(guī)定從中收取的 “兩費一金”共 1.19億元。鳳凰縣政府表示，這1.19億元全部用于古城保護。3年來，政府共投入古城建設、保護資金6.96億元，實施了古城文物保護、古城消防整治、古城風貌民居整治、古城下水道清淤、古城夜景亮化等項目。
縣政府與商戶的不同“賬單”
“一票制”政策實施三年后，鳳凰縣政府在3月30日的新聞發(fā)布會上交出了一份“光鮮亮麗”的賬單：從2013年到2015年，鳳凰縣接待游客人數(shù)從842.42萬人次增長到了1200.02萬人次，旅游收入也從66.86億元增長到了103.23億元。
然而，商戶們卻給出了不同的賬單。張海貴夫婦現(xiàn)在的營業(yè)額不到收門票之前的十分之一，在古城外賣姜糖的店主現(xiàn)在的收入不到以前的一半，在古城內(nèi)開客棧的劉佳現(xiàn)在接待的客人也比收門票前下降了一半。
面對兩本相互矛盾的賬單，姚文凱解釋說，是產(chǎn)業(yè)的“供求關系發(fā)生變化”導致了生意不好做，“床位數(shù)由2萬多增長到4萬多，商戶面臨的競爭壓力更大了，這也和商戶的經(jīng)營理念有關系，很多客棧倒希望繼續(xù)推行一票制，因為有些客人考慮的是這個地方安不安全、民風好不好。”
“很多商戶都說是客源減少讓生意不好了，但我們覺得是接待量增加了”。鳳凰古城公司相關負責人給出了同樣的解釋，“也有人經(jīng)營非常好，一兩個月收回了全部的經(jīng)營成本，還有的商戶由一家客棧開到5家，這種例子也有。”
不過，張海貴認為，政府統(tǒng)計的游客人數(shù)看似增長了很多，但實際包含了大量“定點消費的旅游團體”，而古城里百分之八九十的商戶做的都是散客的生意，“現(xiàn)在待半個月時間的這種滯留客少了，周邊地市的人逢年過節(jié)帶親戚朋友來玩的也少了”。
一直在古城生活的龍偉認為，如不收門票生意可能還是會好做一點，“游客花了這么多的門票錢，他的預算就提高了，可能就不太愿意再消費”。
會不會重回三年前的矛盾
4月10日起，古城又重回三年前的經(jīng)營模式。鳳凰古城公司負責人認為，這給他們一直打造的這個旅游品牌帶來了不利。但對大多數(shù)商戶來說，取消門票是他們最迫切的希望，“只有客人停留的天數(shù)多了，生意才好做”。
在龍偉看來，之前的“圍城收費”政策取得的效果并不理想。有一次，他家客棧的客人晚上九十點才到，住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就走了，“只是住一晚你也要收148元的門票，古城屬于度假休閑旅游，不是觀光型的。”一直在古城生活的龍偉有著他自己的看法，“如果鳳凰不能提高這方面的口碑，很難留住客人。”
有時候，龍偉甚至希望鳳凰古城不要來那么多人。他回憶起小時候，河里以前成群的魚跑來跑去，也懷念以前放假的時候，一家人在古城里閑逛的悠閑時光，“現(xiàn)在到處都是人，導游打個旗子大聲喊讓大家快點走，晚上也很吵，把我們生活和節(jié)奏、安寧都打亂了”。
作為一名外地商戶，張海貴沒有龍偉那么多感慨，他打算4月10日以后跟妻子一起重回沱江邊散步，就像三年前一樣。至于店里的生意能不能回到三年前的樣子，張海貴和王梅都覺得只能保持觀望態(tài)度。“我們不指望掙錢了，只希望游客越來越多，盡快把貨處理掉，自己也能少些煩惱。”王梅說。 （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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